已经与住在奥林匹亚山上的神们的非常遥远了

　　

　　西奥·安哲罗普罗斯的电影《哭泣的草原》

　　文︱萧耳

　　最近会比较多地想到希腊人。他们到底是一些什么样的人呢？想到希腊人的时候,就想起了希腊电影诗人西奥·安哲罗普罗斯镜头里的浓雾，荒凉雪原，神情肃穆又疲惫的黑衣中年人，还有婚礼和葬礼。

　　拍《希腊首部曲》时，安哲罗普罗斯七十岁。安哲1935年出生于希腊一商人家庭，好像一出生就在乱世。很快，二战开始了。青年时期在法国学电影，回到雅典时，希腊还在专制统治时期。

　　安哲成了希腊共产党人，为希腊民主而战，几乎贯穿了史诗一般的安哲的希腊电影主线。此后安哲一生所拍的电影，小则离不开希腊的命运，大则离不开整个巴尔干火药桶的纷争。

　　不知为何我会想起《红楼梦》，觉得某些地方与安氏的首部曲有些神似。那些忧伤的旋律让人沉静，让人不想说话。安哲的电影里，总有不停歇的漂泊。希腊的这近一百年，和中国的近一百年，其实都是磨难有加。

　　安哲的电影《希腊首部曲·哭泣的草原》，全长3个多小时

　　中国有军阀时期，希腊也有军政府统治。热爱自由的希腊人安哲罗普罗斯，大概最不能忘怀那一个连自由的雅典街上都站满宪兵的时期。那时候，希腊已“非希腊”。安哲的镜头重拾起希腊文化的尊严，倒不知是为什么，中国的电影里，没有一部有安哲这样的诗意，历史感和高度。

　　哪怕调到静音状态，也不会影响安氏的无数个长镜头的氛围，我想喜欢安哲讲述希腊命运的电影的人们，也会像我一样被一种低哀的沉默罩住吧。

　　《哭泣的草原》经典镜头：被吊死的满树的羔羊

　　安哲的希腊叙事，《尤利西斯的凝视》、《永恒的一天》，还有这部《希腊首部曲·哭泣的草原》，静默悲伤的气息是相同的，不同的是人物各自悲怆的命运，相同的是素静的海，白色的房子或床单，火车与大巴车，流浪的艺人，小提琴和手风琴。空灰色风衣戴帽子的男人,穿黑衣的如希腊女神又如大地的女人。

　　安氏要打开的是希腊女人怎样的一生呢。在他人的历史与个人的双重悲伤里，我以为一个像我这样生活在现代生活中的女人可以为此无限期地沉默下去。想起了另一本书的名字：《伤心咖啡馆之歌》。沉默，可以成全一次高质量的精神之旅。

　　对希腊的近代历史比较模糊。只知道这个国家从20世纪20年代后到70年代一直没有太平过。两次世界大战和内战，把平静的海边古老国家希腊式的生活一再打破。那早已不是希腊神话里那些孔武有力的天真传奇，而是实实在在的贴在大地上的悲伤。

　　《哭泣的草原》讲述了一个希腊女子的一生

　　如果说俄罗斯式的悲剧是悲怆，那么希腊式的悲剧就是悲伤．因为这个小国曾经给人多少浪漫的,仙人般的想象，当浪漫破碎，现实崩塌，悲伤就是难免的。

　　《哭泣的草原》（The Weeping Meadow）时间跨度三十年。希腊女子艾丽妮跟着一部分希腊移民在二十年代的战乱中留在了一条河流边的希腊草原．她和收留她的恩人的儿子相爱，并且有了私生子，一对双胞胎，但是儿子的父亲，那个恩人想娶她，结果她穿着婚纱从教堂逃了出来，和他的儿子私奔去了城里。

　　艾丽妮的情人是拉手风琴的年轻音乐家，从此他们跟着一个乐队开始了飘泊生涯。艾丽妮的情人一直有个音乐梦，不想只为餐厅和婚礼卖艺，他想去美国继续音乐升造。几年前本有个机会去美国，但是为了不愿与艾丽妮离别，最终放弃了，但美国梦一直盘桓在他心中。

　　几年来，新娘跟儿子私奔的父亲一直跟踪他们，但最后父亲在一次舞会上请艾丽妮跳舞，并且原谅了私奔的小夫妻，悲伤地倒在了舞厅边死了。他、她和他们的双胞胎儿子终于回到故乡，却发现家乡小镇被洪水淹没。后来艾丽妮的丈夫终于去了美国．艾丽妮和两个儿子留在希腊，从此天各一方。

　　他、她和他们的双胞胎儿子终于回到故乡，却发现家乡小镇被洪水淹没

　　接着，这个天各一方的家庭命运急转直下。艾丽妮因为同情进步人士被抓入狱，在监狱和儿子骨肉分离。二战期间，丈夫为了早日接妻儿去美国团聚，在美国参了军，结果死于太平洋战争。他身上有写给妻子的一封信，四年后才到达刚刚出狱的艾丽妮手里。

　　艾丽妮的梦结束于知道丈夫的死讯之时。然后她又亲眼见证了希腊内战中分属不同阵营的两个儿子的死亡。艾丽妮是在儿子们熟睡的一个夜晚被警察带走了，而艾丽妮最后见到的，是两个儿子河边的遗体。

　　她在儿子尤果的身边躺下，喃喃自语，“我连一个可以想像的人都没有的，一个也没有了。”一个希腊女子，所以的梦想，所以的爱都已破碎。

　　艾丽妮的两个双胞胎儿子在希腊内战中却分属两个不同的阵营

　　电影所有的细节都美。海边飘飞的白床单下演奏的乐手。码头小酒吧边一个一个与伤心的艾丽妮跳舞的男人。喻示着飘泊命运的手提箱。在战火中满目疮痍的老屋颓墙边飘摇的艾丽妮的白色婚纱。

　　艾丽妮没打完的红色毛衣，变成了慢慢乘小船离岸的丈夫手中细细的红线，直到那红线扯完了，绝望地漂在海面，然后是男主人公对妻子离别的忧伤呼喊。说出来感觉就不够饱满了，3个小时的长片，还是自己去看吧。

　　艾丽妮没打完的红色毛衣

　　如果你走近安哲，或许能懂得一点希腊人的心。安哲一生都在寻找他心目中的真正的希腊，但他的寻找总是失落。往昔的光荣不再，如今的希腊，就像总是灰扑扑，雾蒙蒙的冬天。

　　安哲的电影里会有些白衣飘飘，我想，那是否代表像奥林匹克火炬一样不灭的希腊人的古典精神呢？我甚至觉得，正是安哲的那些思索祖国命运的悲剧电影，使眼下的这个令众声喧哗的希腊，依然配得上最恢宏的荷马史诗。

　　《哭泣的草原》片尾

　　如今走在雅典大街上的希腊人，已经与住在奥林匹亚山上的神们的非常遥远了。记得侯麦拍过一部《牧神的午后》，里面有美貌的女神男神们，慵懒又世俗的样子，倒是符合我对现代希腊人的想象：既然我已历经沧桑了，我现在要的只是现世安稳。

　　老希腊人老得真跑不动了，掉在了老欧洲的最后。这个世界上最早崇尚自由民主的民族，曾经孕育欧洲文明的希腊城帮，从奥斯曼帝国手里独立出来也不过两百年的事。

　　希腊人，曾经以全民公投的方式来选出一个国王，独立以来的200年内乱不断，债台高筑，如今虽然已回归了民主政治，却依然是债台高筑。如今的希腊民众们，依然会为了一点个人小利益七嘴八舌，进而影响到整个国家。最近全民公投的结果，让那些国家利益至上的思维方式者，不由得小小地叹了口气：唉，自私的希腊人！

　　希腊全民公投

　　在我看来，现在的希腊人在经历长达近200年的乱世后，倒有点接近于咱们老子的道家信徒。小国寡民，只求小我的安逸。只要阳光好，空气好，爱琴海的水好。希腊人，当年是可以为一个美女打十年仗的古希腊人，是可以跟随亚历山大远征到印度的古希腊人，现在他们只是想要过几天好日子的希腊人。

　　75岁的安哲，某个冬日穿过雅典港口比雷埃夫斯的一条繁忙街道，被一辆摩托车撞倒在地，当晚去世。本来他要赶往“希腊三部曲”的第三部《另一片海》的片场，于是，那充满哲思与诗意的安哲的镜头，也戛然而止。而安哲，也永远停留在寻找希腊精神的路上。

　　据新浪博客